29 伐纪_必齐之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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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 伐纪

  王姬的丧礼过后,诸儿频繁来往临淄和祝邱两地。朝欢暮乐,日子过得放浪不羁。我几乎要沉湎其中,可诸儿还是没有放下他图霸天下的执念。临淄城里,始终没有停止对战争的运作,诸儿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。终于有一天,他对我说:“桃华,我要开战了。”

  在此之前,我已回鲁国召集大臣商量如何应对。可强弱悬殊,哪里还找得出万全之策?如今之计,唯有自保。

  同儿与我,始终以礼相待,但恭顺背后,已是疏离。于情,我是他的生身母亲;于义,我是杀他父亲的帮凶。我一心护着他,最后还是要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,同儿何辜?我违天逆命,他竟成为最大的牺牲。我曾耗费十年心力,如今的鲁国,也只剩季友还愿意同我亲近。

  此番归鲁,除了通风报信,实在没有更多可做。我自觉仁至义尽,也未多作逗留,就回了禚地。

  诸儿来和我辞行,嘱咐了一些琐碎的事情,叫我顾好自己的身体,丝毫也不像一个即将出征的人。他不会来向我打听鲁国的动向,这是他的骄傲,对他来说,都是一样的,不管鲁国出兵与否都不会改变战争的结果。

 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亲手缝制的战袍给他,但最终没有拿出手。女工不是我所擅长,我想他也不缺我这件袍子,就好像我不必对他说“愿君旗开得胜”之类的话,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。传说里,他的身上流淌着上古战神的血液,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击败他,我和坊间的百姓一样,对此深信不疑。

  我说:“我浸了桃华白芷酒,在禚地等你班师。”

  “好。”诸儿笑,齿牙□□,尽显揽月之豪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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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可是战争却没有我预想得那么顺利。诸儿曾在奚地大肆坑俘屠城,已失民心。纪国百姓以为,齐侯暴虐,战败和投降都不会有活路,唯有拼死反抗。结果,边境三邑久攻不下,战事已经拖了整整一年。

  在这一年里,纪国战场到禚地行宫,快马传书,从未中断。可诸儿只诉离觞,却丝毫不提前线战事。我开始惶惶不安,修书追问,他只说,灭纪是迟早的事情。

  直到有一天,禚地行宫来了齐使,他见我便道:“主上让我给公主传个话,请您看好自己的儿子,刀枪无眼,伤了他就不好和您交代了。”

  我一心都放在齐纪战场上,鲁国有一班贤臣辅佐同儿,奚地之战以后,百业待举,我从未担心他会淌这趟浑水。

  只因诸儿久战未捷,鲁国有些大臣开始蠢蠢欲动,欲联络郑国重演当年的戏码。可惜郑国受了诸儿的好处,以“内乱未平,国家不稳”为由推拒了。

  原本想就此作罢,但纪侯的夫人伯姬,正是当年的鲁国公主,遣使求救。同儿心肠软,见不得宗亲受难,便派兵驻扎在两国战场之外。

  我闻讯,日夜兼程赶往曲阜,回到宫里的时候,正值深夜。

  同儿一人坐在大殿上,企图用黑暗掩护自己。我慢慢走近他,点燃了两旁烛火,纵然满室生辉,还是无法照亮他晦暗的眸子。

  “同儿”,我唤他。他抬头看我,一脸迷惘。这些年,他越来越肖像诸儿,可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,诸儿正是意气风发。“你派兵了?”我问得小声,生怕惊碎眼前的玉人儿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我们还没有与齐国为敌的能力。”我走过去,见案上书信:速退兵,救纪者,寡人先移师伐之。那是诸儿的笔迹,却不像两国国君之间的对话,倒像在吓唬一个小孩子。

  “我知道,我已经退兵了。”我在他身边坐下来,本想安慰几句,却发现什么话自我的嘴里说出来都不合适。“他灭纪之后,就会攻打鲁国吧?”同儿问。

  “不会,我想他不会。”

  “因为你?”

  “同儿,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什么,你说,若有朝一日为王,一定保全鲁国土地,为百姓争一时太平。这里再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了,我知道你不愿臣服,更不愿认他这个舅舅。可慷慨赴义,是莽夫所为,你是王,就要学会忍。”

  “母亲。”他看了我许久,终于趴在我膝头,哽咽道:“您说得我都明白,我是王,我就只哭这么一次,您就允我这么一次吧。”泪水浸湿了我的罗裙,我开始恼恨自己,当初好不容易逃出父亲的樊笼,为何转眼又将他生在君王之家。

  我只能拍着他的背轻哄,等他一哭完,我就要走了,我的存在只会让他在鲁国陷于更尴尬的境地。

  冥昼未分,更漏犹滴,梦里一场梨花雨,那个愿意依偎着我哭泣的惨绿少年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情。我已身在回禚地的马车,怀里空空荡荡,如梦方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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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鲁国退兵以后,诸儿终于攻克了郱、鄑、郚三邑,并迁徙了城中百姓。之后连战连捷,一路打到纪国国都部城。

  兵临城下,诸儿曾遣使臣告纪侯:“速写降书,免至灭绝!”纪侯不从,告之来使:“齐吾世仇。不能屈膝仇人之庭,以求苟活!”

  于是,部城又难逃一场血雨腥风。

  破城之日,纪侯将城邦妻儿交与其弟姜赢季,独自一人星夜潜逃。诸儿派人搜遍全城,也未将其寻获,史官们无从落笔,只能写个“不知所终”。

  姜赢季无计可施,只能献上降书,并土地户口之数,愿为齐侯外臣。诸儿也没再赶尽杀绝,在纪国宗庙旁拨了三十户给他,封了个庙主。

  伯姬在国破当夜就死了,剩下一个妹妹叔姬,也是鲁国公主,当年从嫁过来。诸儿欲送她返鲁,回去继续享她的富贵,她却道:“出嫁从夫,是女子之义,只请留守宗庙,为夫君守节。”诸儿感念姐妹俩的节烈,允了叔姬的要求,又以夫人礼厚葬了伯姬。

  我知道诸儿其实并没有世人传言得那样酷戾,只要此事无关乎我。他伐纪三年,我在禚地行宫,深居简出,几近遁世。可是,史官们始终不肯放过我,叔姬一事,我又成众怨之的。

  “世衰俗敝,淫风相袭。齐公乱妹,禽行兽心。泱泱大国,不及小邦妾媵,矢节从一,宁守故庙,不归宗国。卓哉叔姬!”世人口诛笔伐,在我身后,恐也只有恶名留于竹帛。

  历朝祸国的女子们,承受着于千秋万世中难得一遇的君王之爱,这就是她们最为深重的罪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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