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 子归_必齐之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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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 子归

  诸儿的背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,是父亲盛怒之下的狰狞印记。我不敢去碰,生怕触到他的痛处。

  “害怕?”他问。

  我摇头轻叹,“我的,你只是看不见罢了。……你还疼吗?”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,才发现自己的手,是凉的。

  诸儿一颤,回身把我纳进怀中,绵延不绝的吻终于夺去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……

  桐月宫里的烛火昼夜长明,我们不分晨昏,抵死缠绵。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日了,外面早就乱作一团了吧。即便现在有乱军逼宫,冲进来取我性命,我也不会感到惊讶。

  诸儿在我熟睡的时候离开过几次,没有让我知道。他以公主伤心过度,需要单独静养为由,将我隔离在整件事外。

  姬允被厚殓,诸儿派人报鲁迎丧。鲁国那头,庆父主战,请领戎车三百伐齐,并大肆宣扬齐候□□,祸及君父。庆父的心思,我也摸得着一二,为父亲报仇只是借口,他一来是为了给自己立威,二来也是借着我打压同儿。同儿尚且年幼,我一直担心在继位的问题上会横生枝节,好在这十几年,我已为他在朝堂之中建起一支人脉,有申繻等人的扶持,庆父一时也不敢造次。

  同儿继位后,申繻暂掌大权。他在伐齐的问题上也有所犹豫,大夫施伯进谏,此等暧昧的事情,不宜宣扬。齐强鲁弱,伐未必胜,反彰其丑。不如趁此除掉彭生,等他日后羽翼丰满,也是齐国一位悍将,届时要在战场上扳倒他,怕就难了。申繻接受了他的意见,派人来齐国迎回姬允的尸首,并修书信一封:

  外臣申繻等,拜上齐侯殿下:寡君来议大婚,今出而不入,道路纷纷,皆以车中之变为言。无所归咎,耻辱播于诸候,请以彭生正罪。

  我一直以为此等大事,必招战祸,没想到最后只用彭生一命便可了结。想来,诸儿是蓄谋已久,又步步为营,早就对这样的结果有了十足的把握。

  我一个人倚在窗台,思绪飘得远了。

  记得小的时候,下人都怕诸儿,只有我不怕。父亲重用他,我还怨他没有时间来陪伴我。我只当他是个温柔宽厚的男子,却从没来有注意过他冷血铁腕的一面。

  肩上多了件袍子,我转身对上诸儿含情脉脉的目光。“这里凉,你不要在这里吹风。”他道。

  这样的男人,为何总是注意我身边的琐事?“彭生呢?你打算怎么处置他?”我脱口问道。

  “已经斩了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我还想再问,却被他打断:“桃华,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,即便有什么报应,也是我的。”

  报应在他身上的,就是报应在我心里,如果真有什么报应,我又如何置身事外?

  “你在心疼我?”诸儿捧起我的脸,笑弯了眉眼。

  “诸儿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肃然道:“同儿和季友虽是姬允的孩子,也是我的。我要是在你面前玩弄心机,一定不是你的对手,我也不愿意这样。如今我把话摊开来和你说,只求你不要伤害他们!”

  诸儿顿在那里,慢慢收紧眸子,眼瞳里逐渐失去了流转的光彩,化为一片漆黑而死寂的寒潭。他并没有收回脸上的笑容,只是看着我,幽幽地说了一句:“好啊,只要桃华想要……”声音里再感觉不出任何温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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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后来得知,彭生被抓的时候在殿上破口大骂,指责诸儿乱伦嫁祸,又对天赌咒,即便死了,也要化成厉鬼找他算帐。

  诸儿命人堵了他的嘴,拖去市曹斩首。

  可惜诸儿只能堵住彭生一人的嘴,又怎能堵住悠悠众口。

  自姬允死后,我一直呆在桐月宫里,未曾踏出半步。以前是不能,现在是不愿,也不敢。忍尤负诟,都由诸儿一人在外支撑着。同儿次年改元,我依然滞留在齐国。

  强求的幸福,要背负太多的不幸。我只知道我的桐月宫里,诸儿离去,既是白日漫漫;诸儿回来,又是春宵苦短。至于宫门外发生了什么,我已经力所不及,也无心过问。

  直到有一天果儿对我说:“大公主回来了。”

  我慵懒地篦着发稍,问道:“半夏又回来干什么?如今她万万人之上,这是要衣锦还乡吗?可惜君父薨了,有谁来看?”语毕,又觉得自己□□,明明不是真的讨厌半夏,就这张嘴,始终不肯饶人。我心说,好在半夏过得不坏,还经得起我这些酸话。

  果儿弯腰贴近我,小声道:“卫国宗室公子内乱,国君被赶下台,立了他的庶兄姬黔牟。大公主和卫侯是逃回来避祸的。同行的还有大公主的庶子姬顽。”我心一震,果儿又道:“主上在偏殿给大公主洗尘,差人来问,公主姐妹多年未见,要不要去见见?”

  我半天才从半夏的境遇里缓过来,轻叹一声:“那就见吧。”

  我顺手将披散的长发绾起,随意选了支桃木钗子。果儿为我捧来赴宴的礼服,我道:“不用了,只是姐妹相见,不必这么隆重。”宫里能和我媲美的,只有半夏,以前去见她,总是盛装,生怕有半点落了下风。

  如今,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
  我驻足殿外,见诸儿位于正坐。左侧坐着一名辨不清年纪的华贵妇人,披罗带翠,遍插珠玉。我细端详,正是半夏。见她行止妖娆,又谈笑风生,这一脸的神采飞扬,若说已经失势,还真是让人无法相信。

  右侧王姬,与初见时的尊荣不同,脱下那身金灿灿的行头,也就只是一个凡间女子。真正美丽的女人是无需凭借外物的,她的自信由内而外,任何珠宝都会在她面前失色,就好像半夏。王姬的美,犹如飘萍,太轻,在这乱世里,随时都会被风吹雨打去。

  王姬的手始终护着小腹,已经微微隆起。我紧了紧两侧拳头,暗暗告诫自己:诸儿是国君,必须要有自己的子嗣。

  我把视线转向半夏,半夏身边两名俊俏的男子,小一些的是国君姬朔,另一个就是姬顽吧。姬顽虽是半夏庶子,但年纪应该长她一些。

  “怎么立在这里,不进去吗?”身后响起小白的声音。

  我回身,笑道:“不进去了,我和半夏素来不和,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嘴。她已落魄至此,我又何必进去再给她难堪?”我嘴上虽这样说,心里却想,以半夏的骄傲,并不需要我的同情。我若以如此随意的着装入席,反而轻蔑了她。

  又或者,是我自己不愿意见到王姬吧。

  小白轻挑嘴角,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囊,道:“你的书信,今天早上鲁国送来的,一散朝就叫大哥扔到枯井里了。”

  我接过,打开一看,是同儿亲笔,命我返鲁:

  ……国有三耻:先君虽已成服,恶名在口,一耻也;君夫人留齐未归,引人议论,二耻也;齐为仇国,不敢伐,三耻也。……

  措辞如此激烈,想来同儿有母如是,在鲁国的王位也不好坐。

  “还有被大哥掷在水里的,我捞不上来。”小白皮皮地说着,眼神却很认真。“你不进去,我先进去了。……桃华,你可以躲在桐月宫里不出来,难道真要大哥在外面替你顶一辈子。你还是回去吧,对谁都好……”小白边走边说,头也不回,留下我一个人,呆呆地站在原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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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诸儿回来的时候问我:“今日怎么站在殿外不进去呢?”

  “我不愿见她。”

  诸儿笑道:“小时候胡闹,你还挺记仇的。过几天半夏喜宴,你来不来?”喜宴?我狐疑地看着他,他又道:“和姬顽,我看他倒和昔日的世子急有几分相像,半夏在卫国已和他互生情愫。”

  “姬顽是她庶子……”

  “那又如何?”诸儿吻上我,含糊道:“这是我欠半夏的,我替她补上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这样也好,日后半夏回到卫国,也有个人可以依恃。”

  “诸儿,你不欠谁的。”酝酿许久,我才说:“诸儿,我想回去了。”

  “这里就是你的家,你还要回去哪里?”诸儿把我推出怀抱,见案上信囊,怒喝:“是哪个多事的拿这东西给你?”

  “诸儿,你我之事……”我咬牙道:“总归不合纲常。你身为国君,强留我下来,恐难以服众。我儿子身为鲁侯,母亲却在齐国,你叫他情何以堪?”

  “你儿子,你儿子!那小子更本就不该在这世上出现!我叫你信我,你也口口声声应了,离开才一年,就生了那孽种。你为姬允,生完一个又一个,我一人在齐国苦苦经营,也不知道为了谁?你叫我情何以堪!”

  诸儿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大声,我也起了脾气:“你现在不是也有儿子!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!”我一时怒起,脱口而出,说完以后自己也愣了一下。自今天见到王姬,我就一直在心里念叨:无妨,无妨。只恨当初对容容那句“无妨”,怎么就那么轻易出口,对王姬却不行。

  诸儿缓和下来,把我抱回去,小声道:“你今天不进去,是为了王姬吧?”我不作声,听他继续说:“我现在必须笼络周室,争取一些时间。假使王姬诞下男孩,我立她儿子之日,就是杀母之时。我的后宫,始终为你空着。”

  这样的话,说不动人是假的,可我要是放得下自己的儿子,便是真的疯魔了。我叹息着,“诸儿,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,大约就能明白我了。我们已经等了十多年,也不差这一时半刻,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冒天下之大不韪。”我拽着他的衣袖,字字恳切,想着他终归是能体谅我的。

  诸儿搂着我,无奈道:“你以前不管不顾的性子哪里去了?我将你护得好好的,你却要走。”

  “就是你将我护得好好的,我才要走。我也知道,这事情不但在你我的朝堂上,就连诸侯国里都是非议。若是我一个人受,也就认了,偏偏是你一个人在外支撑,我又于心何忍。诸儿,等过了这阵子,我再回来归省,也是一样的。”

  诸儿抱紧我,掐碎揉烂一般,迟迟不肯出声。久久才道:“好吧,你先回去也好,等我办完这里的事,再接你回来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我警觉道,欲推开他问个清楚。

  他却不肯松手,只在我耳边道:“桃华,你只管顾好自己,下次回来,我还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桃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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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还未等到半夏的喜宴,鲁国就派颛孙生来接我回去了。颛孙生曾是我的探子,当年我就看好他,如今已经升迁,做了同儿身边的戎右。知子莫若母,在诸侯王里,同儿的能力并不出众,但他任人唯贤,也算是明主的作为。

  诸儿又是十里相送,将我送至烁水,再难分难舍,也终须一别。他探了半个身子进我的马车,在我手上放了个陶罐,两人相顾无语,唯有含泪于睫。

  我挥挥手,示意他回去吧,他点点头,默默退了出去。我咬牙喊道:“颛将军,我们走吧。”马车缓缓催动,我躲在帘后,终于啜泣出声。

  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

  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之子于归,远于将之。瞻望弗及,伫立以泣。

  燕燕于飞,下上其音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南。瞻望弗及,实劳我心。

  姑母的诗,原来如是。

  车行数日,这条路,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几遭,却始终找不到立锥之所。我已精疲力竭,恐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奔波。

  我问:“颛将军,此地何处?”

  他答:“已至禚地。”

  我命人停下车马,不愿再走。此地不齐不鲁,才是我的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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