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 同缘_必齐之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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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 同缘

  我脸上潮红未退,妆乱钗脱。一见阿苏,心弦一颤,仓惶四顾,倒像做了什么暗昧之事被人撞破。

  “公主,只有我一人。”阿苏垂首道破。

  “哦”,我心里一阵凉,又道:“你不在世子身边,怎么跑来这里?”

  “您一离开,世子就解禁了。他曾快马加鞭追上您的队伍,但不敢上前,只能一路目送至烁水。世子还要前行,属下等力劝,方才作罢。遂命我一路保护公主,到了鲁国,就留在公主身边,听候差遣。”

  “你是世子身边的老人了,来我这里,他怎么办?”

  “还有阿费。”

  我点头不语,挥退阿苏,示意果儿进来伺候。我吩咐果儿:“他若愿走,我也不留。他若愿留,你就好好安顿他,让他暗地里保护吧我。”我不愿这人时时出现在我眼前,省得睹人思人。

  我换妥了衣衫,就命人把早膳送到花园里去用。我的自由是一场交易所换,得来不易,故再不愿意时刻困在六面墙中。

  才吃几口,就见庆父追着蝴蝶跑来我这厢。我给了他一块甜糕,问道:“这个时辰了,怎么不在书房里?”

  他咬着甜糕,囫囵道:“那里没意思,我不愿去。”

  “你不去,倒没人管你?”

  他听我这话,警觉看我,倔道:“我君父和母亲都不管,你要管我吗?”

  “哦,你昨夜不是唤我母亲的吗?”我终究没有长大,竟和个孩子计较起来。

  他的话和糕一起噎在嘴里,白我一眼,小声道:“才不是你!”

  宫里豢养的几只白鹤款步走进亭子,啄食地上的甜糕碎屑。庆父一脚踢开靠近的一只,惊得其余几只四散奔逃,扑扇起翅膀,落了一地白羽毛。

  果儿上前护住我,几个宫娥赶来,朝身后招呼:“夕夫人,公子在这里。”

  夕君急急跑来,一见到我,略有错愕,复又神色如常,恭敬道:“君夫人在这里,夕君给君夫人请安了。”她一把拽过庆父藏在身后,又道:“小孩子不懂事,若扰了君夫人,请君夫人见谅。”

  我笑道:“姐姐哪里话,庆父在我这里很好。只是……这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,倒没有请先生吗?”这本不关我的事,只是我自己在书房里长大,深知里头的好处,就希望其他孩子也能知道。庆父这孩子顽劣,与小白不同的是,他的顽劣里头有一种粗鄙,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。

  “先生是有的,我这正要捉他去呢,让君夫人见笑了。”她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,继续说道:“庆父是君侯的长子,故对他有些溺爱,都是被惯坏的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夕君在这个“长”字音上费了番功夫,她的言下之意,我也不是听不出来。

  “既这样,你就带他去吧,不要让先生久等了。”

  夕君拉过身后的孩子,道:“还不快拜别嫡母大人。”

  庆父极不情愿地给我磕了头,我也心安理得的受了,含笑看着这对母子离开。果儿斜了他们一眼,想要对我说什么,却被我的眼神制止了。

  ……

  自我嫁到鲁国,才渐渐发现桐月宫里那段幽闭的日子对我潜移默化的濡染,我的棱角已经被岁月打磨光滑,有的时候甚至发现自己的身上有了半夏的影子。听说半夏被姬晋强娶的那天,我还为她大哭一场,自以为感同身受。原来我一直都低估了女子的韧性,你不爱他,就只会对他笑,却不会为他流眼泪。

  姬允不再去别的夫人那里。我虽掌管后宫,但如今正室专宠,侧室们就闹不起来,我只需维持台面上的一片祥和,私底下的事也不去费心。国政我是不理的,他肯同我说,我便听着。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会瞒我,军国之事我是知道的不少,利弊得失也有论断在胸。只是我从不多言,不是什么亡国灭顶的大事,我也不愿为他操这样的闲心。

  姬允待我的好,我其实看在眼里,可除了保持夫妻间的一团和气,我也实在拿不出更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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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无事弄花草,闲来吟风月,若是撇得开前尘往事,我在鲁国的生活也算优游自适。橙黄桔绿,桂子飘香,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收获季节。这年秋天,我爱上了甜柑和桂花糖水,总是吃个没完,却不思茶饭。

  果儿看出我的异样,找来疾医把脉。疾医把出喜脉,姬允乐得手舞足蹈,兴奋得像个孩子。而我,也有发自内心的安慰,至此安胎成了生活的重心。

  到了小腹微凸的时候,我劝说姬允分房。

  果儿对我的决定提出过异议,我示意她无需多言。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,已经让我付出了内心最天然和纯粹的感情,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,母亲,可能才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所扮演的最伟大的角色。未来有太多的无常,他可能才会成为我最后的寄托,即便不是诸儿的孩子,我也将视如珍宝,竭尽所能为之争取世间最好的一切。

  分房几个月之后,侧夫人容容也怀了身孕。果儿报我这件事的时候,对我还有嗔怪。

  我只抚着肚皮,淡淡道了句:“无妨。”

  “公主,您倒是大方!”果儿不依不饶,又顶了我一句。

  我笑道:“你跟了我这么些年,一直护着我,我是知道的。我这作主子的也当关心关心你了,你年纪不小,也该把你许人了。”

  “果儿陪着公主,不嫁人。”

  “啊呀,你若不肯,我也没有法子。可是诸儿把阿苏交给我,我总要替他打算,这宫里可有你相好的姊妹,拣个模样好又温顺的,让我许给阿苏。”

  “哦,我会注意的。”果儿不看我,闷闷地说。

  我戏谑她:“死丫头,你就硬撑着吧,我就拖到你来求我。”

  果儿哀怨地看我,道:“公主,您又不愿见阿苏……”

  “我不见他,又不是不许你嫁他。你只管说你喜不喜欢,我自会给你做主。”

  果儿害羞地点头,一张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桃子。

  乘着年节,我就把果儿的婚事办了。她跟了我许多年,在我心里,倒比半夏还亲近几分。如今看她出嫁,也算了了一桩心事。

  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,金童玉女般站在我面前。这是我来鲁国以后第二次看见阿苏,看见他,果然会想起诸儿。阿苏是诸儿的人,果儿是我的人,这一对璧人站在一处,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。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,我开始热衷于媒婆的角色。不为有情人终成眷属,只是为了能在别人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。

  果儿的婚礼很简单,他们来拜见我的时候,我给了些赏赐,准了几天假,还在我的宫里替他们办了几桌喜宴。因她是君夫人的贴身侍女,在后宫里多少有些分量,故得了不少馈赠,连几位侧夫人也争相巴结。

  容容也在邀请之列,穿了件素色的宽大深衣遮掩住微凸的小腹,怯怯地给我问安。

  我和气道:“姐姐有孕就不必拘礼了,我如今身子沉,不能来扶你,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。”我示意她的侍女扶她起来,又关照了几句体己的话。本想叫她在我的身边入席,但不管我表现得多么宽宏大量,也不会松懈这个胆小女人的心防。我不愿给她这样的不自在,就让她坐到别处去了。

  我其实并不会害她,我说“无妨”,就自有道理。往远处说,鲁国是周公封地,子孙最惜姬旦扶立幼主的圣名。往近处说,姬允本身就是在嫡庶相争,兄弟阋墙中幸存下来的,他在一日,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。容容的孩子,即便是个男孩,非嫡非长的,又拿什么来和我的孩子争。

  齐姜女子,个个都是后宫典范。不同于姑母的是,我的不骄不妒,源于不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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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次年夏天,热得异乎寻常,好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。我的产期就在这几日里,所以格外小心,也不再出去乱走,只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放个漆木榻,斜躺在上面翻翻书简。果儿就在一旁陪着我,替我摇摇扇子。

  大暑那天,正看得兴起,只觉竹简上盖过一层阴影,抬头一瞧,原来是天边一团乌云滚滚而来,挡住了光线。我道:“回屋去吧,要下雨了。”才一动身子,惊觉一阵腹痛,我捂着肚子,咬牙道:“果儿,我要生了。”

  我的宫里忙碌起来。我被按在榻上,疼得死去活来。我知道会疼,却不知道是这种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的疼法。

  “果儿,果儿……”她的手臂被我抓出了血印,我哀叫道:“是不是天黑了,怎么还没有生出来?”

  “公主,现在才是晌午,外头是乌云。您再使把力气,很快就好了。”

  稳婆也一个劲地催促我,我被催得心慌意乱,只觉得时间漫长得像凝固了一样,这场灾难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。我拼命地喊叫着,叫声混合着窗外隆隆的雷鸣,再传进耳朵的时候已经混杂不清。

  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,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我在随即而来的雷鸣声中清晰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。周围有片刻的寂静,我慢慢松懈身体,仿佛得到了救赎。慢慢的,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,就像一个刚被人解救上岸的溺水之人。

  “是个公子。”稳婆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我面前,在昏黄的烛火中,我看见了诸儿的眼睛。

  “天黑了?”我又问。

  “才过未时。”

  “那是下雨了吧。”

  “还没有下下来,估计是不会下了。”

  我抿了个笑花,娓娓道:“我有一个故人,也是生在这种天气,光打雷不下雨。这孩子可别和她一样,也是个别扭的性子。”

  稳婆笑道:“君夫人有所不知,妾的家乡有个传说,光打雷不下雨也分两种:若是没有闪电,那是上天在发怒;若是雷电齐鸣,就是上天在笑。公子出生的时候,正是天笑,就不知君夫人的故人是哪一种呢?”

  我合上眼睛想了想,轻声道:“这我倒不清楚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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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孩子刚满月,姬允就带着我大宴群臣。

  我当着满朝文武,向姬允请求:“孩子至今没有名字。妾闻申繻大夫博学,想请他为公子取个名字。”

  “寡人也正有此意。”姬允点头,示意我过去。

  我抱着孩子走到申繻面前,道了句:“有劳先生。”

  申繻躬身道:“不敢”,掐着指头略略想了一会儿,便说:“起名有五法:信、义、象、假、类。公子与主上是同一天生辰,可取‘类’法,取名:同。主上,意下如何?”

  “姬同。这个名字甚好,甚好!”姬允觉得好,我也满意。我看着孩子酣睡的模样,和诸儿,着实有太多相同的地方。我朝申繻一福,恭敬称谢,抱着姬同回了主座。

  只见姬允起身,大声道:“寡人还有一事,要当众宣布:今日起,嫡子姬同立为鲁国世子!天下大赦,举国同庆!”他端起酒杯,底下众臣一饮而尽、皆额手称颂。

  我低头拍着怀里的孩子,缓缓露出了笑靥。

  几个月后,容容也诞下一子,排行第三,姬允为他取名:叔牙。

  每当有人唤起这个名字,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好茶的老头。仿佛天意如此,过去,还真是无法摆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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